机舱内播音员提示:“旅客们请把安全带系好,韩国的仁川机场就要到了。”我向机舷窗外望去,仍是漆黑一片,什么也看不见。此时飞机的引擎声不觉轻柔起来,舱内凸显安静许多,没有说话声,大家似乎都在静心等待起落架触地的那一刻。忽然,机窗外满地一串串笔直的黄的,红的,兰的灯光亮点划破黑暗,飞快地向后移动。大地逐渐向我们靠近,倏地飞机轻轻颠簸了一下。引擎立刻像一头巨兽似地吼了起来,轰轰地制住了狂奔的飞机。迫它减慢了速度,安稳下来,在跑道上徐徐滑行。
已是午夜时分,我们的到达,使寂静清冷的候机楼重新喧闹起来。欢笑声,行李车架的碰撞声在空旷的大厅内回响着。
我随着人群办完了所有的手续,推着满满的行李车,孤独地站在大厅的中央,环视着四周。陌生的文字,生疏的候机楼。我又处在孤立无援的处境中。
有了飞上海的经历,心眼多了一点。在上海浦东机场去韩国的检票柜台上,我小心地问了一下,我是经韩国过境到新西兰的,抵达仁川机场已是半夜,有住宿服务吗?“对不起,您在订票时没有提出住宿要求,我们以为您自己会解决。所以没有帮您订房间。”检票员遗憾地对我说。
又是那位大会办事员干的好事!明明给我订的是深夜到达韩国的机票,当我是夜猫子,用不着睡觉怎的!
不过,被撂甩了一次,火气少了许多,,转念想:人家花钱请你到国内免费转一圈,知恩还来不及呢,就别计较了。任人由天吧,见机行事,但愿韩国人别也忽悠我。
在哪儿过夜呢?我想起浦东机场韩航接待员告诉我,有困难可找当地的韩航服务处。事到如今,在韩国我就只认识它了,别无选择,去那儿吧。
一切都很顺利,韩航的接待员回答很干脆,有住房,在机场附近,免费接送,一晚72美元。我也挺爽快,一口就答应了。有地方睡比什么都好。
汽车在黑暗中沿着一排排弯弯曲曲的路标指示灯飞快地行驶,不一会儿便停在一座有霓虹灯闪亮的楼房门口停下,周围仍然一团漆黑,只有对面小猫三两只的霓虹广告闪烁着与我们大楼遥相呼应。
已是深夜一点钟了,堂内仍有服务员接待,他轻声告诉我住几号房间,还特意讲明我进住旅馆时已超过十二点,所以明天可以在下午三点钟离开,实时有专车送。我的航班是下午五点起飞,三点钟离开是再合适不过了。我高兴地道了谢,乘电梯在三楼找到了我的房间。
这是一间彻底的欧式住房,古朴的乡间情调,渗透到每一个角落,原木地板裸露着花木纹,桌椅橱柜用最简洁的方法组接,也是原木。墙面的方木柱营造出凹凸感,一缕攀墙藤枝缠绕其上,与雕花的大门和卫生间门相配,增添了屋内的活泼与生气。两扇窗最具特色,全用木板拼成,将窗口捂得个严严实实。屋顶吊灯散出柔和的暖光,细细密密铺满整个房间。坐在床上满眼民俗风味,没有现代的冰冷,古典的豪华,展示给你的是舒适与亲情。
美美地睡了一觉,醒来屋内仍是暗暗的,只有窗口边喷泻出一抹亮光,预示外面已天明。打开窗,清冷的晨风迎面扑来,我顿时清醒了许多。向窗外望去,一幅似曾相识的闲冬乡间画面展现眼前,远山横卧,松松蒙蒙的秃枝树林环绕四野,灰白瓦楞顶,红砖墙壁的工棚房,半遮半掩地显露在丛林中,工棚房前面空旷的打谷场堆放着稻秸杆,鲜红色的拖拉机摆置一边。这是韩国吗?如果墙上没有歪歪斜斜的韩文,我真怀疑这是北京郊区的农村呢。
在楼下精美的地中海式餐厅里,享受了一顿丰盛的早餐之后,便走出旅馆大楼,站在门口向两边观看,一条狭窄的公路从门前穿过,一头通向三叉街口,一头隐没在树林之中,而旅馆的对面是几幢类似中国小县城火柴盒式的建筑,只是光洁,清爽一些。花花绿绿广告顶在头上,看得出都是餐馆。街上没有人影,偶尔一辆汽车穿行而过。我看着满目四周的韩文广告,意识到我已处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里了,每下一步都是未知数。
回转身,到大堂里拿了一张复印的简易地图,便开始了这一天的小镇”探险”。
从地图上看,公路通往树林的那边应该是大海,好奇心驱使我向右走去。果然,穿过树林,路旁出现了沙土地,再眺望过去就是灰蓝色的大海茫茫无际。我奔向海边,平展的海滩宽广,深远,大海一动不动,似乎凝固在那里,与同样是灰蓝色且无云的天空融成一体,可谓天海一色。只有三两个孤岛剪影,打破了这空广,单调的直线。看惯了美艳的新西兰海湾,这里真的毫无姿色引人。
离开大海,向公路的另一头三岔街口走去。路口边有一简陋的加油站,顺着油站走过,一条更宽的公路横在眼前,靠我的这边排满一列列橘黄色的临时隔离桩,道路正在拓宽。走下公路有一狭窄的土路,将山脚下的村镇与公路隔开。我便顺着这条土路向村子漫步游荡过去。
按图索骥,这里应该有个超级市场。我四下搜寻,除了平矮的白墙瓦顶房外,无任何超市迹象可言,只有一间房,铝合金门大开两旁立着广告样子的招牌。进入门内,原来是个dairy店,卖些针头线脑类的杂货。糖果,日用品堆满一屋子。店主见有人,便迎了出来,可惜双方语言不通,鸡同鸭讲了一番,她只会摇头。无奈,我笑笑,便退了出来。看看这小门脸,不明白为什么叫supermarket。
再往前走,参差错落的村民住房沿着山脚逶迤相连,房屋大多为平房,几乎清一色的粉白墙壁,屋顶仍是传统样式,屋脊两头微微上翘,但材料看上去像是铁皮制成,涂上鲜艳的湖蓝色或桔黄色,在满山遍野的枯枝干草包围下,尤显鲜亮明眼。整个村落虽不显富裕,倒也还整齐干净。村子里看不到人影,静悄悄的,偶尔一老妪推着购物车蹒姗而过。不远处,这里唯一幢三层大楼矗立路边,有庭院大门。门口挂一大牌,居然用汉韩两种文字书写:“德桥敬老堂”。这是我“闯荡”此镇的第一件意外收获。看得出这个荒山僻壤并无上赐的外事任务,如此全村倾囊出巨资兴建大堂敬老,除了印证村民们文化道德的传统观念根深蒂固,其它别无解释。我不知道这座大楼里有什么“夕阳工程”或什么“老人服务专项”,只是门口那“敬老”两字感动了我,没有想到在这如此偏远的角落里,还能看到儒家文化的积淀。
整个村子不大,走个来回也就用了半小时,这会儿我又站在加油站旁的三岔路街口。三条路,已“探险”了两条,剩下最后一条,我犹豫了会儿,还是决定走走。
一个转弯,眼前豁然开朗,右边七八间餐馆拼足相联,几乎间间都用广告牌装扮,巨大的横的竖的广告牌,五颜六色地画着本店招牌菜肴,争高恐低地挤拥在一起,甚为壮观。左边宽阔的停车场依傍在那条正拓宽的主路边,而我行走的小路,穿过餐馆和停车场与主路相联。
使我更加惊奇的是每个店的门口都站着个员工,只要有车子从主路上转入小路,所有门口的员工就像做团体操那样,整齐划一表演同一动作:右手高高举起指向本店招牌,左手学做交通警样在胸前划圆圈,然后指向其所属的停车场。眼看汽车驶过或转向停车场,人们的动作才停歇。直到另一部饥渴的汽车驶过来,餐馆门前的“团体操”又会重新出演。
我的出现,引起了他们的好奇,因为我的装扮显然像个外来者。
“Good morning Sir! Where are you from?”其中一位年长者,边做出滑稽动作边友好地打招呼,看来他今天的心情非常好。
“China。”我回答。
“哦!你是中国人!”他继续用英语说:“他也是中国人,你可以和他说话。”说话间,一个夸张动作指向隔壁餐馆前站立的汉子。接着又笑哈哈地将一连串的韩语甩向隔壁。邻店那位原本懵懂的汉子这才露出表情,向我笑笑,点点头。
“从哪来?”我问。
“吉林。”
“朝鲜族?”
“对。”
就这样我们聊了起来,他告诉我,这个地方原来是个海岛,十分闭塞。移山填海修仁川机场时,顺带把这里和大陆连到一起,小小渔村从此打破寂静,热闹了许多。
“他们对你怎样?”我也是移民,自然对这个很敏感。
“还不错。”话刚出口,几辆汽车从公路上转下来,他赶忙撇下我,认真做着“团体操”。车子没停,直径进了村。“看见没有?”汉子回转身,幸福地说:“我和他们一样。虽然各有各的老板,但没人欺负我。这才叫公平竞争。”
我点点头,其实当我第一次看到餐馆门前的“团体操”时,一股强烈的新鲜感就冲击着我。老实说,这种景象我从没有见过。以我这个中国人的观念,它到底是竞争还是协作?似乎都归不到类,而在这个遥远的小渔村,它却如此和谐地揉合在一起,是那样地美丽。
也许我们的谈话声惊动了女老板。她走出门外,与汉子叽叽咕咕一通韩语。两人便走进餐馆。不一会儿汉子端了一杯热咖啡递给我,说是老板请客。我谢了,慢慢呷了一口,浓郁的香甜瞬间在我口中漫开,其纯正的美味不亚于奥克兰王子码头的咖啡。
时间不觉已近中午,我也不好再多打扰他,便告别了汉子,结束了我这一天的“探险”。
可能我是幸运的,在一个彻底生疏的世界里,孤身一人漫无目的地游荡了一天,没有大灾大难,也没有人忽悠我,值得庆幸。其实回过头来看只不过在一个普通的小村子里,遇到了一些普通的平民百姓,看到了一些普通的小事情,度过了一个平平淡淡的白天罢了。但不知怎的,这平凡的一天,却久久地不能忘怀。它似曾相识,但又从不相识。它很陌生,但在这陌生的花蕊里我又嗅出一丝久违了的清香。或许我能把它带回我的故乡?哪怕是一点点。
飞机呼啸着冲向天空,离这陌生的土地远去,我从舷窗向外望去,田野,白云,大海与我的故乡,还有其它地方,似乎都没有什么两样。奇怪,它怎么这样地令我留恋呢?我回转身,将头紧紧靠在座舱椅上,闭上眼睛。